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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冬日记事》安林章

闻名天下的佛光寺,古朴恢宏,依山临谷。这座始建于汉代的古刹,经两千多年岁月的流水冲刷,显得凝重而神奇。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学者不畏艰辛对这座古寺进行了探求和考证,使这座宝刹从历史的遗忘中浮现出来,变成全世界的罕世奇珍。从此,世人都知道:原来这座古朴优美的佛光寺就是敦煌石窟唐代壁画《五台山图》上描绘的那块圣地。此后,围绕佛光寺又流传出许多朝野皆知的传奇佳话,向人们诠释和昭示“佛法无边”。然而无边的佛法,赐给佛光寺周围的是一片亘古恒远的荒漠苍凉。不知古寺旁盘绕的那些沟沟梁梁,经历过多少代的风雨沧桑,演化出今日这般贫瘠模样。

在佛光寺山门外的山冈下,往北约一里路,有一个小山村,崖前十几间旧屋,崖畔七八孔土窑。全村男女老幼,不足三十余人。男人放牧耕作,女人看家做饭,孩子无学可上。村子太小无村名,久而久之村庄因寺得名,也叫成“佛光”。方圆几十里,有人说“去佛光呀”,不是指那座有名的古刹,而是指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

我讲一段六十多年前腊月十五发生在这个小山村的故事。对于今日的年轻人来说,这段小故事如同远古时代发生的事一般。

瑞云那年五虚岁。大眼睛,扁鼻梁,头上两只羊角辫,脸上一对小酒窝。胳膊和小腿滚滚圆,如莲藕。白白的,胖胖的,跟年画上那个怀中抱鱼的女娃一个样。

瑞云家住在离佛光十里以外的山的东面。父亲行五,凭着一副好身板和勤劳秉性,扑闹得家境殷实,不愁吃穿。瑞云的三伯在佛光寺做和尚,瑞云唯一的姑姑在佛光村做媳妇。姑父常年不在家,先是打日本,后是打老蒋,三个月前又去了朝鲜。姑姑家穷无靠,几年来经常领着又黑又瘦的女儿住在五哥家。

姑姑觉得娘俩常年打扰,不过意,打算回家。过完腊八执意要走,五哥五嫂苦留不住。瑞云舍不下朝夕相处的表姐,姑姑便带她一块去佛光,说好过小年时爹去接她。这是瑞云第一次去姑姑家做客,姑姑家住的土窑洞,离村子差不多还有一里的路程。因为村里那座山崖下,七、八孔土窑已经占满。姑姑成亲时,只好到远处新碹了一孔。离村远,又孤单,常年住娘家,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瑞云看到姑姑家的住宅与自己家的瓦房四合院不同。只见:石头垒成院墙三面围住,荆条编成大门横在前面,后面一孔土窑开在崖下。若在夏秋,玉米挺拔,南瓜肥硕,墙根黄花铺金,墙上牵牛争艳。院中景致融合在四周围的青山绿树古刹红墙之中,倒也生机盎然,宜人喜人,观之赏心悦目。一到冬天,则萧条荒凉,除山上黛绿色的松树昭示着些许生机外,四处是皑皑白雪,阵阵山风。

窑洞里面呈拱形,屋顶呈半圆形面,与两侧墙面浑然衔接,后墙便是这种衔接的标准截面。墙上从未抿灰粉刷过,天然土黄色。炕很大,贯穿窑前窗口到后墙。炕上苇席已无四角,周边也已破损,呈陈旧的褐黄色。姑姑说,她过门时就不是新的。窑洞前脸即门与窗。两扇门板粗糙而笨拙,里面有木制插关,晚上插牢,且得用木杠顶住。窗户不很大,无窗棂,稀疏而均匀地竖立着小椽粗的半圆状木栅。平面朝里,糊纸,圆面向外,迎风。

窑洞屋冬暖夏凉,姑姑又用山柴把大炕烧得热烘烘的。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倒也暖和。姑姑家虽然吃得不好,但每天能和表姐玩,瑞云也就乐不思蜀了。

腊月十五,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三伯领瑞云到寺庙拜菩萨。

瑞云的爷爷有六子一女。除三伯外,二伯也是出家人,受戒于大同华严寺。大伯在太原走工当瓦匠。四伯和六叔因家穷流落他乡,渺无音讯。唯父亲老五成家立业。二爷爷则是五台山地区著名的僧人,法号澄溪。三伯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佛门学问。瑞云虽是个女子,毕竟是家门第一个传人,自然宠爱有加。瑞云小名叫白妮,三伯几经推敲为她起了个佛家气息浓重的大名——瑞云。三伯说,这名字有认归佛门的含义,将会终生得到菩萨的保佑,长大了事业有成,万事如意。相比之下,表姐黑妮就未受过此殊荣。为此,姑姑对三伯真还龃龉了些时日。

寺院红墙环绕,寺内翠柏参天。院当中半人高的铁香炉插满檀香,袅袅。雄伟的东大殿居高临下,拾级而上是大殿前沿台,很深。有大红圆柱排列,柱基垫有石鼓。过门槛,进入殿内,只见三尊高大的佛像供在神坛上。周围还有许多菩萨、罗汉,林林总总许多塑像。三面墙上描绘着佛经里的故事。最吸引人的是那些唐代侍女彩塑,一个个端庄秀丽,丰腴健美,面如满月,明眸皓齿,身上衣裙色彩艳丽,皱褶分明,似有飘然动感。那时瑞云尚不懂许多,只觉得她们栩栩如生,好像呼之即可走下神坛与自己一起玩耍。

腊月十五的夜晚,皓月当空,寒风阵阵。积雪掩饰了远山近冈,四处一片洁白,整个世界好像用银子铸就一般。傍晚,三伯专意从庙里来看望侄女瑞云,并带来些吃食。

晚饭吃上三伯从庙里带来的白面馍馍、油炸茶餜,瑞云和表姐黑妮精神饱满,玩性很浓,在炕上打闹。姑姑几次催促,只好不情愿地钻入被窝。姑姑插上门,顶上木杠。

姑姑睡窗口,表姐黑妮睡后墙根,瑞云睡中间——和表姐合盖被子。窗外北风呼号,窗上月光清冷,倍感温暖的热炕头舒适熨帖。不一会儿,瑞云便睡意沉沉了。

恍惚间,有猫叫声传来。朦胧中,似乎感觉姑姑开了门放猫进屋,又重新关好门。一股冷风便乘机窜进屋来,带进一团寒气。姑姑住娘家时,她家的花狸猫就随三伯住到寺里。姑姑回来,花狸猫就回家来和两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玩。可它又舍不下寺里油水大的饭食,只好白天去寺里吃,晚上回家里住。今儿白天姑姑新糊了窗户,忘了留猫洞——只因姑姑家的窗户无窗眼,纸糊在竖立的木条上,留猫道须在两根木条的下方,沿木条边沿将窗纸割开,形成一个纸帘,猫就能自由出入,这就是猫洞。如此简单的工序,一时疏忽忘记,这会儿只得披衣下炕给它开门,其实这倒是小事。谁知猫叫声引出了烦,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瑞云在梦中和表姐黑妮一起爬山。满山开遍一种鲜红的花,叫不上名。两人在山顶上撒欢奔跑。那山好宽阔,总也跑不到边,一会儿跑累了躺在花丛中歇息。能感到表姐累得浑身冒汗,全身还抖动着,沾得瑞云身上也是湿湿的……

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姑姑的声声呼叫,似乎叫她两回家……倏忽间,姑姑清晰的声音传入瑞云的耳鼓,把她从那铺满红花的山顶上唤回窑洞里的热炕上来。

“三哥——,救命啊!”

姑姑的呼叫声紧迫、焦虑、恐慌。情急中,忘记了自己家窑洞的位置,即使喊破喉咙,谁也不会听到的。

瑞云彻底清醒了。第一个感觉是,表姐在被窝里簌簌发抖,大汗淋漓,浸湿了被褥和自己的左半个身子。

姑姑披着棉袄站在地上,向着顶着门杠、上着门栓的门外大声喊:“三哥——救命啊!”

寒冷的冬夜里,声音凄楚、惶悚,甚至绝望。

瑞云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当她向窗户上望去时,一个可怕的影像吓得她毛骨悚然,差一点背过气去:

在凄冷的月色照着的窗户上,有个怪异而狰狞的投影映在窗上。那东西头大如斗,随着它的转动,窗上的影像不断变化,正视时双耳耸立,像个硕大的猫头,侧面时鼻尖突出,大嘴张开,尖牙外露,一声声低沉的嗥叫令人恐怖。

瑞云幼小的心灵,很难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而且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平日里奶奶讲个狐狸精骗人或姥姥讲个马猴子咬人的故事,听到可怕处,还得闭上眼,往大人怀里蹭一蹭。这一刻,面对窗外那嗥叫着的怪影神经受到强烈地刺激。这一幕在她记忆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刻骨铭心。以致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说起来,依然激动不已。

花狸猫伏在炕上,吓得浑身的毛竖立起来,蓬松着。嗓子里发出悲哀的呜咽声,一副大难临头等人拯救的可怜相。

屋内姑姑的喊声越大,炕上花狸猫的声音越凄厉,窗上那个森人的黑影也嗥得越凶。

一阵惊吓过去。幼小的瑞云定了定心,望着张皇失措、声嘶力竭呼喊着的姑姑说:“姑姑,别让花狸猫叫了。你也别喊了。”

听了瑞云的话,姑姑似有所悟。一把将那个平日里在鼠们面前威风凛凛而此刻像一团烂泥似的家伙塞进被窝。片刻,窗外那可怕的怪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冬夜的宁静。

风停了。月光如水。万籁无声。

屋内三人屏声静气了好大一会儿。

瑞云问:“姑姑,刚才窗外那是个甚”

姑姑摸一把额头上尚存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豹子。它要是扑进来,咱娘们三人可咋活呀”

表姐始终没说一句话,三人干坐到天亮,谁也没有再合眼。

第二天早上,只见窗外地上有个又大又厚的冰坨子,那是豹子留下的涎水,结成了冰。

村人们闻讯纷纷前来看望。姑姑向人们说道昨晚的情景。有一位老者对姑姑说:“你长年住娘家不在,不知道咱这山上树林里出了个豹子。这豹子个头很大。今年秋天窜进羊栏里,一夜就放倒十七只羊,咬死喝了血,没吃肉。昨晚来的准是它。”姑姑听了又害怕、又伤情,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住的这么远,叫我三哥也听不见。”有个后生说:“你三哥真要听见了出来和豹子相遇,那不是坏啦”姑姑说:“呀!真格是。”

一会儿,三伯听说此事,从寺里匆匆赶来。姑姑说:“三哥,瑞云要有个闪失,可咋向我五哥交代呀不用等五哥叫她了,你送她回去吧。”

当天,腊月十六,三伯就把瑞云从佛光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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