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你行走在浙西江山县城的大街小巷,或许就会碰到一个卖臭豆腐的女人。臂挎一个小竹篮,她喜欢在小巷中穿行,“腌子——豆腐干”,不高不低的叫卖声,随着她的身影在小巷回荡。递给她些许,她用一片青菜叶托着几块臭豆腐款款地送回你的手中,然后踽踽前行。她六十开外,青衣黛裤黑布鞋,衣着整洁,头发纹丝不乱。闲空时,她会站到文化馆的阅报栏前,认真地读《人民日报》社论。若有成年异性靠近身旁,她会急急地低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透出一份神秘。这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这个偏远小城的,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有了种种猜测和传言。有人说她其实很富有,有人说她的身世很奇特,甚至有人说她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是毛人凤的亲戚。二十年后,当这个女人走完她的人生之路时,中共江山市委统战部派来一个叶姓官员,他找来干过摄影的小刘,加上殡仪馆的书记,为她开了一个迷你型的追悼会,给这个卖臭豆腐女人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只有老一辈的江山人才知道,她叫毛辅文,是民国早年曾经名噪一时的毛氏三千金之一,离开江山已经四十年。她的大姐就是举世闻名的民国一代名媛、吴宓苦追未果、民国总理熊希龄的遗孀毛彦文。她们的父亲是当时江山有名的富商,开布庄和酱园的毛华东。毛辅文自降生伊始几乎就运交华盖,由于当地民风重男轻女,辅文五六岁时就三易其养,亲人频换,开始了她苦海沉浮的一生。民国进入第二个十年,西风东渐,毛氏三姐妹豆蔻年华,领风气之先,放天足剪西发,戴眼镜穿皮鞋,上西河女校,唱英文歌,过了一段还算快乐的日子。1925年,毛辅文考取南京东南大学。时三姐妹均在南京。两年后南京发生战事,学校停办,三姐妹仓皇出逃。自此之后,毛辅文便中断了学业。一支刚刚探出水面的荷花,被战争之手无情地掐去了尖尖一角。一将功成全城空,历史留下的,只有战争的火光,不见万民苦难的阴影。1984年,在得知毛辅文去世的消息之时,毛彦文在《哭三妹辅文》中慨叹,毛辅文可谓生不逢时,她本来“天资敏慧,在东南大学成绩优异,实一可造之材。倘不因北伐而辍学,到毕业后也许有光明前途,美满婚姻,不至浮沉一世,忧患终身,谁实为之其天意乎”奈何乱世出红颜,在经过一段短暂的失败的婚姻之后,毛辅文开始了她的颠沛流离的人生。杭州、衢州、北京、天津,最终落脚上海,她一直陪伴在大姐毛彦文身边直至命运再次发生转折。1949年4月底,在隔江的隆隆炮声中,毛彦文匆匆乘船东漂。毛辅文到上海十六铺码头送行,姐妹相拥泪流满面。从此姐妹海峡永隔,生死不明,毛辅文失其所依。卿本佳人,奈何受苦。毛辅文的前半生遭遇战乱,后半生则饱受人为斗争之苦。解放后毛辅文失去了工作,孤身一人蜗居上海。曾以军统特务之名被投入监狱。三年大饥馑时,她被上海扫地出门,流放边远的甘肃,后因疾病缠身无法独立生活,又被遣返回江山老家投靠亲友。此时的毛辅文已乱头粗服形同乞丐,幸得有侄女一家照应,方得安顿下来。后来毛辅文便靠卖臭豆腐苛延度日。命运之神对可怜的老人从不照顾,仅仅过了几年还算安稳的生活,“文革”的狂风暴雨又向她袭来。她被游街批斗,造反派污辱她,摧残她,令她站街挂牌示众。二十年代就受过高等教育的民国才女,在这个偏远小城自是凤毛麟角,她内心一定非常孤傲。看透了世态炎凉,其心灵上的痛苦远胜于物质的贫乏,残酷的境遇令她身上缭绕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是她没有屈服。每次批斗之后,她总是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拿出家中珍藏的最好的食品慰劳自己。她不卑不亢,照样走街串巷叫卖她的臭豆腐。她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世人,她要保持住内心仅存的孤傲。在善良平民的心中,她是一位美好的受难女神。走在青石板小路上,在几块豆腐的一送一接之间,从人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人性的温暖。残存在非正常年代的人性火花,才是人类文明薪火流传的真正火种。毛辅文一介平民,出生在二十世纪之初,与世纪同行,也与世纪共患难。她一生身陷苦海,饱受战乱和动乱之苦。在离世前几年,她终于像张贤亮小说《绿化树》中的章永璘那样“走上了红地毯”,在1982年诞生的政协江山市委员会中有了一席之地。当时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毛友仁。也许她记起了早年读过的圣贤古语,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她原来的名字辅文或出于此,新名字仍由此而来。也许毛辅文是用她的新名字告诉人们,在这位性情淡漠举止有点乖张的老人心中,其实是多么的盼望“友”情,渴求“仁”爱,她并不希望只有孤独相伴。在大姐毛彦文出资安排和亲友的帮助下,毛辅文已经和她的父母亲在西山的坟茔中团聚,或可弥补她在世时的孤零和漂泊。毛辅文泉下有知,定会感慨万分,祈福上苍。但愿国家和平稳定,社会和谐友爱,人民远离战争,远离阶级斗争。则百姓幸甚,天下幸甚!免责声明:文章《《一个卖臭豆腐的女人》吴拯修》来至网络,文章表达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文章版权属于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请联系本站站长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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