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我有几间瓦房。前壁,下一半是石板,上一半是垂笆;中间隔墙,墙裙是木板,上亦是垂笆;后经墙全是石头墩子砌成,没有浆口泥也轻丝严缝。木结构是柏木立柱,黄中透黑与瓦桷子连成一气,炊烟穿透垂笆过梁翻墙跑几间屋的烟子,百年后把青瓦房变成了老屋。山上的风吹过竹林,日积月累的竹叶子在瓦楞子上泊成老船,早已不见瓦的清波。冬不冷夏不闷恰是瓦房的好处。木板壁平顺光滑,成了我的手写板,也不擦,至今留着鬼画桃符。屋后开了一个小后门,开门可以看见后山那些植物花草演绎的盛衰,也可以看见山路上那些行人过客。早晚的时候开了门就着或明或暗的光,看书或写字,想过很多事,现在不能记起了。如今老屋还在,小瓦房已久不住人了,堆满杂物,灰尘逐年蒙蔽了我留下的那些脚印。也想过把它打扫出来,偶尔回去住几天,总是匆忙地来,匆忙地走,很少在老家过夜,那念头也逐年淡漠了。我喜欢瓦房,怀旧而已。那些城市的人,反而能一下看出它的古朴或是别的好处。又记起某人说,疏远和隔膜,都从最近的人和最熟悉的地方开始。也许真的是这样,住久了,冷漠了。我是从城里文友的嘴里,开始尊重老家的这几间瓦房的。它被几个小丘环绕,四围的柏树还苍翠着,其余草、竹都蓬勃,夏天的气息已浓厚。这个院落就在小丘的草木的怀抱中坐落着,隐忍在其中。对于故乡和老家,我是这么定义的:出生入死的地方。出生,我们生的地方;入死,长辈魂归的故土。这样才是故居,才是老家。老家因少了炊烟袅袅的时候,房屋、树木看上去就显得格外清静。在去老院子前,要过一块石板塘,很清浅的水,已栽了藕,盏盏盘叶,萏菡出水。不到五亩却是村子的宽心地。塘尾两米宽的石板桥跨过去,就是盛家碥。一个青石的大磨盘摆在路边,竹林的背后是碾房,一棵老菩提果树下还残存着碾槽,碾磙子。这里是百年之前盛家碾米、磨面过日子的中心。人家户外的路尽头还有一块凼,是蓄水舀来种菜的,四周丛生了许多水草,有石阶下到凼里,五步就下去洗菜、洗衣,那时的水很清亮、干净。凼里有石墩,夏天可以立在上面濯脚,现在是狼藉一堆,爬出一根南瓜藤来了。顺着木槿的篱栅就到了老院落前。这是一个典型的撮箕口房屋,中间是正屋瓦房,两边的厢房是新配的茅草房,院墙是土坯上压了小石板再堆了泥土,长满了野草。倒是院外的一棵桢楠树,根盘地,角顶蓝天,五人合围,直径丈余。我来世就没见人爬上去过,树上好几个大鸦雀窝,整天妖姿忽艳,飞扬跋扈,呱呱叫。以前光鳌老爷在时讲,他少时捡雀屎卖读到秀才,中年泡粪种菜维持生计,老来积粪挣工分养老。树下人家不缺柴,树叶干枝随便捡。五六月,刮大风下大雨,遍地碎枝落叶,家家戴斗笠披蓑衣,拾柴捡雀儿子,二三两重的雀儿子毛还没长全,一身肉。这边清油下锅闻见肉香,院外桢楠树上老鸦雀在天上哀号。口中美味掩盖了天上的悲伤,贫穷的日子抵挡不了嘴馋。老雀哭过又重建巢居,不怨天尤人仍就安居桢楠。可惜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卖了,光鳌老爷也气死了。这几年老屋前的桢楠老树疙瘩,不知何时长出一棵手颈粗的桢楠苗子。已高过了房檐,心头无由地欢喜起来。几间瓦房,和四围安闲的环境,对喜欢清净的人,确有一些诱惑。如果没有老瓦房,这里十年前就是荒野了。瓦屋在,这里还是宅基地,光海、光鳌老爷他们回来还找得到魂头。老瓦房虽是闲置,却也不空,我每次回来就见前辈主人回来桌椅板凳有他们坐,吃叶子烟,喝老鹰茶,摆龙门阵,听见子曰墨笔走纸声,闻到书香味。这里是他们魂牵梦绕的老屋,我哪有胆子强拆难怪家在城市的文友说:他最大的悲哀是没能生活在精神高贵的乡间。以前有一次去夌角邓宅,看见朋友的老屋,心里羡慕那老柳,古貌苍遒,很有画意。正是秋意渐起的时候,那庭院在阳光里恬淡闲适的样子,像朴实安详的老人。后来在写了一些文字,基调本来是恬静的,写着写着竟然感伤,也许是觉得那样的居所也不可求吧。偶尔也会想,到底什么样的地方适合自己居住。要找一个地方安排自己的身体居住,还要找一个地方安排自己的灵魂居住。实际上,对我,城市已经无望,乡村也几乎没有回去的余地,最多也就是在梦里保留一点幻想。一个深夜。坐小区的坝子上,抬头看见漆黑的夜空,那么高那么远,星星那么亮,那些微弱的星光,照不见我在尘世间的这一角落。鸡鸣犬吠之声也没有,草虫的声音也没有。回到屋子里面,昏黄的那盏灯,只能叫孤灯了,没有别的光亮,防盗门打开,外面的世界空洞洞的,防盗门关闭,没有人说话。那样一个瞬间,忽然意气消沉,只觉得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这样简单的活法,也太无意思了。居无定所也无所谓,甚至羡慕古代人“客舍似家家似寄”“夜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流浪日子。安居乐业使我们失去许多人生真趣。比如长亭短巷的送别,比如晓行夜宿的风餐,比如人迹板桥霜的艰苦,等等。免责声明:文章《《乡下的瓦房》盛云树》来至网络,文章表达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文章版权属于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请联系本站站长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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