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个小县城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最严峻的那年考入省城的一所大学。小城这个县的一些山区,当时已经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我们学生虽然还有那点最低保障的口粮,但我们都是正处于身体发育的阶段,粮食紧张,不能吃饱,每时每刻都有种饥饿的感觉。但凡人处在这种饥饿的感觉的时候,就常常幻想哪一天能有机会可以放开肚皮吃饱一次,以找回一下从前那种吃饱了的感觉,哪怕只有一次,也会觉得很满足的。我正是怀着这样的欲望而有了一次这种机会。那是我入学报到时领到了三张糕点票。省城当时按人头发放一种糕点票,每人每月一张,一张可以买到两个荞饼。我办理了一切入学手续,算是有了省城的户口,又赶上发放糕点票的时候,便领到了一个季度的三张。也就是说,从我拿到票的时候起,我便有了一个一次就能吃上六个荞饼的机会。六个荞饼!虽然不知道这六个荞饼是不是可以让我达到饱的程度,但毕竟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尝试。于是我便选择了一天的中午,吃过了午饭,我慢慢踱出云南大学的校门,来到紧邻的青云街的一个食品商店,买了六个荞饼,然后,又从一条小道走到学校对面的翠湖公园大门。进得门去,我略微停了一会儿,稍稍思考了一下,诺大一个公园,我该去哪儿好呢我今天既然有了吃饱的机会,我就应当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在那里细细品尝,绝不能受到干扰。于是我便想起了一个我平时常去看书的好去处。我沿着湖中的柳堤,走了几道弯,穿过一片小树,来到了一个僻静而又面对碧绿湖水的石椅子旁边,在石椅上放一张纸,坐下来。我没有马上就吃,我背靠着石椅先欣赏起公园里面的景致。只见园中游人寥寥,四周一片静谧。弯曲的林荫道委蛇湖中,树丛浓密,山石夹杂其间。湖边杨柳依依,数张小船静静地停泊在堤桥下的岸边,却没人去划。微风徐徐吹动柳捎,柳梢轻拂着水面,划起了几圈涟漪。春城的晚秋,树木依然是墨绿的颜色。我仿佛感觉时光已经凝固了。我想,在这样宁静而又优美的环境之中来品尝这荞饼的滋味,那更有一番特别的情趣。我不断地数着手里的荞饼,一、二、三、四、五、六,每数完一次,便看一会儿四周的景色。我想象李白当年有了美酒以后,也许心情与我时下的一样,或观山,或看水,或望月,或凝思,然后再慢慢去品尝酒的醇香。而我今天品香还在其次,更主要是来感受这吃饱的滋味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三口两口就把饼子吞下去,我要慢慢地吃,要一口一口地咽,既要吃饱,也要吃出这荞饼的滋味来。我就这么样,观一阵景色,咬一口荞饼,让荞饼在我口中慢慢溶化,再进入胃里。这吃法真好。我吃着饼,观着景,还一面回忆着往事,尤其是去回想那些饥饿难当时的情形,这样吃起来更觉得有意思,有味道。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1958年,我在读高一年级,在没有去参加炼钢铁以前,我们班被安排到离县城两公里的东郊一座龙王庙里修建一个纸厂。建厂的技术活由专业的师傅去做,安排我们学生做一些扛抬搬运的苦活,劳动强度很大,一天下来,十分劳累。强劳动使体力消耗大,伙食差不打紧,主要是吃不饱。有一天,有同学告诉我,山门外有个人找我。我放下手中抬石头的木杠,急急忙忙走出到龙王庙的大门。我站在山门外,一眼便看见离山门四十米开外的石桥上站着个老人,他是我年迈的父亲。我急急走下山门前的二十几级台阶,赶到石桥上。等我走近父亲身边,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土罐,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土布衣裳,两寸多长的花白胡须在微风里飘动。他将手里的土罐递给我,我揭开盖子,见是一罐鸡肉汤。他说,已经把家里的那只老母鸡杀了,熬了点汤,给我送一些来。他把土罐递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发觉他的手有点颤抖。他已是古稀年岁的老人了。我伸开双手接下鸡汤时,我眼里忍不住涌出几点泪花,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他没有说什么,其实也找不出什么更恰当的话说。我们四目相对了片刻,他便转身往回蹒跚地走了。我要送送他,他说不用,要我马上回去,说别耽误了劳动。我站在桥上,目送着他离去。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进一条小路,身影被一排荆棘丛遮断了以后。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里噎着一团什么东西,口里的荞饼也没有滋味了。我拿着一小块荞饼正要往嘴里送进去的手也停在了空中。我猛然低头,看见手里已经只剩下三个荞饼了。此时,我失去了再去尝试吃饱的感觉的信心,我决定把剩下的这三个荞饼托人带回给父亲去。(此文获“亲历云南六十年征文大赛”三等奖。大赛由云南老年网络大学、《云南老年报》主办)免责声明:文章《《三个荞饼》张秉祥》来至网络,文章表达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文章版权属于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请联系本站站长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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