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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城市边缘》

我忽然意识到我所居住的 m城是一株秋后的大葱,裆芯透着生机,而叶蔓枯萎腐烂。这不,刚刚步行半小时,眼睛里的繁荣就没了踪影。或许是一种幸运我供职的单位就在m城的叶蔓上,它像一只趴在叶蔓上的瓢虫,很扎眼,似乎成了这一带的地标。

我看惯了这里的景象。充斥着污秽色彩的洗头房;烟雾缭绕的站;幽深灰暗的黑网吧;从不闭眼的小酒馆;整夜失眠的歌舞厅。酗酒、赌博、殴斗、淫乱时常发生在我的身边。匪气横生的市井就像龌龊女人的裤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透过窗户,我几乎天天能看到劳务市场等活的劳工。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个顶个古怪的表情,把下巴顶在锹把上,见不到雇主来,他们就说上几句麻酥酥的话来兴奋神经;一旦雇主来了,就像饿狼见到了野猪蜂拥而上,毫不客气。他们并不吝惜用苦力换来的钱,到了晚上,大都把钱送到了小酒馆。

在这群劳工中间,竟然有我的一位兄弟。我称他小魏,确切地说,他已经不是小魏了。称小魏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如今他早已是老魏了,当年,我们在同在一个知青点务农。

那日黄昏,他居然认出我来。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疼。身边那个孩子像个小兽尾随在他身旁,眼睛里闪着怯生生的光,不停地把流出的鼻涕涂抹到脸蛋上。老魏对我说,他三十五岁才结婚,生了这么个崽子。他说他的孩子叫魏小,魏小的妈两年前就死了。说这话时,我见不到他一丁点的悲伤。他开始挖苦我了,说我发迹了,不肯认得他这个下等的盲流。咳,老魏,你错怪了一颗并不刚硬的心!借着黄昏的光芒我开始仔细打量他,两只圆溜溜的豆眼布满了血丝,长长的胡子像一撮乱草,嘴唇的一侧往里翻,另一侧往外努,像随意抛在乱草上的一支红辣椒,似乎随时都能冒出几句火辣辣的话来。除了他那张扑克牌一样的方脸,哪里还能看到原先的样子呢面对这位年少时的兄弟,我遭遇了表达上的困难。他说要请我喝酒,喝酒兴许是他的表达。

我是这个黑夜的幽灵,释放了灵感后,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关闭了电脑,穿上了背心,风一样溜进了小酒馆。那一幕:老魏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嘴里不停的骂着。见我来了,老魏一脸吃惊的样子,立刻停口住手。撇下一句轻轻松松的话,别见怪,我是跟她闹着玩儿的。我看到了满地是碗的尸体、杯的尸体、酒的尸体,那个魏小的哭嚎像铁勺划着玻璃,刺耳钻心,这哪里是闹着玩儿呢他的酒友挤弄着眼睛,对我说,没事、没事,她是他的那个。我知道他说的大概是姘头。我看到那个女人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双吊眼闪着怨恨的光,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裙里透着黑色的三角裤头。

老魏扯过那女人,说要带她进里屋把话说开,回头再陪我喝酒。我不明白,这也许是他们化解怨恨常用的方法见他的酒友没有反对,我也不好阻拦,于是点燃了一支烟吸了起来。已经是第三支烟了,仍不见他们出来。我恐惧话不投机,老魏失控的指头掐住那女人的脖子。于是推开了里屋的房门。

老魏略带尴尬的表情,下意识地递给我一支。那女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敞开的衣襟后面,晃荡着肥大的乳房,见她慌乱地扯下了搭在幔竿上的纱裙,本能地遮在了身体最私密的地方。

我闻到了一股幽微的腥味,那是汗液和精液混合气味。这个现场告诉我,他们刚刚结束了一次疯狂的交媾。难以置信,方才他们把怨恨发泄到了极致,现在又把狂欢演绎到了巅峰。我明白了,是性!这个原始的怪物把他们暂时绑到了一起。这种近似于不加隐蔽的交媾,那个不幸的孩子魏小也许不止一次目睹过。

小酒馆终于恢复了宁静,那位打更老人弯曲的身子是一个问号,那支水龙头下面的水滴是一串没有休止的省略号。明天这个小酒馆还要讲述什么样的故事,谁知道呢

我失眠了,这夜失眠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可以就着失眠回放形形色色的生命影像,我想到了那个女人。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我看到过许许多多类似于那个女人的女人。他们大多都有着不幸的遭遇。或者死了丈夫,或者丈夫是个赌徒酒鬼,或者生活在丈夫的拳脚之下。于是开始游戏生命,依附一个或几个男人,用堕落声讨生命的不幸;用堕落报复丈夫的残忍;用堕落填补精神的空寥。她们时常出没于小酒馆、发廊、网吧、歌舞厅等一些污秽的场所,也经常拿着用身体换来的小钱聚到麻将桌前,搓着麻将,口里没完没了地谈着与性有关的事,浪声浪气地耗费着生命。严格的说,她们不是姘头,也不是二奶,是活动在城市边缘的下等。

我见过一位有钱人的二奶,她开着昂贵的车子,穿着凸显乳房的时装,性感、富丽。说起话来有点嗲,助词的后面常常加个耶字,叫人听起来浑身不自在。在她俏丽的脸上,张扬着得志的神气。而她们则不是。

我到底还是离开了m城。这座城市边缘的景象也长久地脱离了我的视线,这对我来说兴许是一种憾事。难得的休假,我的双脚频繁地敲打着旧室的地板,透着窗户重复着三年前的张望。张望是失望的,因为我再也没能捕捉到老魏的身影。

黑网吧前。我看到五个孩子闲云野鹤般钻进了室内,我看清了,那个叼着烟的定是魏小,虽然他的个子长高了许多。我尾随其后,扒着门缝偷窥。显示器上淫秽的画面与打杀的画面交替着,魏小把手伸进了一位女孩的裤裆。身为人父,我的心头掠过一丝少有的酸楚和凄凉。

我推开门,重重地拍了魏小的肩膀。他先是一惊,脱口骂道,妈那个x的,谁!他似乎认出了我,没有继续骂下去。眼前的魏小再也不是那个见人怯生生的魏小,嬉皮笑脸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他嘴里我得知,两年前他的父亲老魏喝醉了酒,露宿荒野冻死了。说到父亲的时候,他依然是嬉皮笑脸。这个十六岁的小兽,确实变成了没有情感的动物。我从衣袋里掏出了200元钱给他。他先是把钱举过了头顶,随即双手合十,跪下,不停地给我磕头,那动作像是喇嘛在跪拜大佛,把我的心弄得毛瘆瘆的。我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位女孩的下腹微隆,很有可能是在疯狂的交媾中制造了无辜的生命。

我能做些什么无力。这座城市的边缘是一片毒癣,那些黑网吧、按摩房、发廊、小酒馆、歌舞厅就是滋养毒癣的温床,而那些堕落的老少,便是毒癣上的病灶。我不敢否认,滋养毒癣的温床迟早有一天会得到净化,然而那些因为种种不幸而衍生出来的霉烂灵魂由谁来拯救呢谁来担忧那些孩子的命运,左右他们的成长呢

老魏和他的工友,魏小和他的劣伴,还有那些萍踪浪迹的女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底层的生命,生命是宝贵的,然而在他们生命的故事里却写着苦难,写着不幸;写着麻木,写着堕落。我深深爱着这些生命。我的眼泪滴在了电脑桌上,我看懂了自己的眼泪,这种眼泪叫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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