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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 粒粒皆辛苦》 陈昌凌

唐代现实主义大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早已选入中学课本,有的同学甚至能滚瓜烂熟地背出它的内容:“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我已经带过几届学生学过这篇文章,与同学们共同研讨白居易的生平、思想、风格,共同批判黑暗的苛税制度,共同体会白居易的人道主义思想,但我总是没办法向同学们说清我内心深处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最底层农民的同情和景仰。

其实,我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曾经即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从记事起,爷爷奶奶便给我灌输“考上大学不要做泥腿子”的思想,所以我上学后读书特别勤奋。读高三时,甚至寝室里的同学都睡觉了,我还来到天寒地冻的路灯下,背过政治、生物、英语知识点。但因为我天赋有限,学不得法,更加上家境贫穷造成自己营养不良,最后我单薄的身体终于迎战不了高考的压力,考前数日夜夜不眠,精神高度衰弱,结果,我没有能够在高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格言中,让自己“一鸣惊人”,我落榜了。并且本没有大志的我,很快便在农村娶妻生子了。

做农民,腿脚可能满是黄泥,但他们的劳动果实,他们手中的钱,却是最干净的,因为他们是农民血汗的结晶,像他们的品质一样良实纯真。我和妻子开始走先辈的老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与大家一样栽插水稻,垄养山芋,移植棉花,播种油菜……但是,委实说,是“说得容易,做得难”。

时值六月,今天午饭后,家家陆续出工。可是我苦苦劝慰已将农具收拾好正待出发下田地的妻子:

“让我闭会眼儿,仅二十分钟即可,哪怕十五分钟。让我睡一会儿,那过后发挥起来可不得了……绝对见效!报纸上不是说了吗,良好的午睡,会创造十倍的奇效。这就是说,休息一分钟,会有旺盛的十分钟精力;休息一小时,会有旺盛的十小时精力——可我只休息十五分钟,下午会有六、七个小时精力旺盛的时候,可不是奇迹得不得了嘛!……你同意我躺一会儿了吧!”

“不要跟我说报纸上说的,反正我看不懂报纸——你看人家都拉着平板车下田野去了!”可是,妻子说归说,最后还是尊重我上学读书时守规矩的生活习惯,让我和衣睡了二十分钟左右。

待我醒来时,已不见妻的身影,她已经先我去了田地。我拉着平板车奔跑了起来——别说,睡了一会儿起来,精气神就是好!但是跨过河湾的一座小桥,便觉得六月的阳光开始火辣辣地洒在我的脸上、身上,太阳通过小河、池塘更将光线强烈的反射入我地眼睛,使得我不敢朝水面那边看一眼。

各家油菜秸都已经砍倒在田地里,让太阳晒着。感谢农科院研究出了高产抗倒伏的杂交新品种,现在平均亩产油菜籽量,竟然是我幼年时“老品种”的三至四倍。但是,比小学毕业生还高的油菜秸,怎么能运往场地上,却是个农民把头想大了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趁着青橘子运走吧,不管是平板车拉,还是用肉肩担运,都觉得太沉重,何况秸秆太长,必然撒落一路的菜籽粒,那更是让人心疼。如果待其晒干,则碰一碰便会哗哗地落下一地的菜籽粒,那更是不能挑上肩膀或码上平板车了。于是各家便几乎一致地想出了一个办法: 先将它割倒在田地间,让太阳将其晒干晒焦,然后在田地里铺上一大块结实的厚薄膜,再将菜秸抱到薄膜上,头并头铺好。接下来,家里的成年劳力抡起连枷,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只管打;打过了一遍将菜秸翻个身再接着打一遍。用这种办法将整个田地的菜籽脱到薄膜上来, 农家称之为“下菜籽”。然后用“格筛”除去菜籽壳,捋下菜籽粒。这便成了农人的收入,是被农民视作“心肝宝贝”的劳动果实。

我赶到田头时,妻子早已铺好了薄膜,薄膜上菜籽秸也已有序铺好了一半。我抓紧下到田地里,不声不响地跟随妻子抱码起菜秸来……

我和妻子抡起连枷,有节奏有顺序地朝菜秸上打了起来。一开始我们打得很兴奋,是因为听到了“沙沙”的菜籽脱粒后落入薄膜的声响。这其中蕴含着收获者的畅快、丰收者的喜悦。只不过在畅快中、喜悦里,汗水马上从脸上沁了出来。

但是农人的伟大,不在于惊人的创新,更不在于急于收获功利,而在于他们平淡地坚持,和艰辛地付出。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我流着汗水的脸在烈日的炙烤中火辣辣地灼痛起来。我看看妻子,她白净的脸蛋早已红得如农家过年时张贴上门的对联纸一般。

“你看你的脸晒成啥颜色了!”

“不要紧,人家说我的脸是‘晒白’型的,越晒越白!”显然妻子是在安慰自己,更是在安慰我,为我鼓劲儿。

可是太阳毫不留情地蒸发着我们身上的水分,我觉得自己单薄的身体快被太阳烤干了,就如同被渔人丢弃下的鱼儿,最终会被烈日烤死、烤干在路面上。

我累了,但是看看默默无声地忙碌着的妻子,我没敢说想休息一会儿,何况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根本没有躲阴的地方。累了,不能歇息,精神还得高度集中——或许是水蛇也怕骄阳烤晒,它们纷纷躲到了早就割倒在田地里的菜秸下,你若不留着神,手可能就会被它咬着,甚至的“土公蛇”你也会遇见的。

田地里的气温越来越高,虽然凉开水我已喝下了好几杯,但总觉得它不能立即弥补我肌体里缺失的水分。失水与眼下的强体力劳作,让我变得非常虚脱,虽然我还在抱菜秸,虽然我还在打连枷,但我感觉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晕倒在地上。眼下,我最大的奢望,是能喝上一碗凉稀饭,它既能填饱肚子,添充养分,又可补水降温——上一次在田头,饥渴难耐中曾吃过母亲送来的凉稀饭,难得的享受!进而我又想起了母亲在夏季总是不准倒掉早饭锅里剩稀粥的事,明白了她为什么在炎热的中午回到家里,把那一碗剩稀饭喝得如同八宝粥一般香甜。

我终于不能再去抱菜秸,不能再去抡连枷了,因为我开始感觉到四肢无力,恶心,并随时愿意将中午吃下的饭菜一口喷将出来,甚至感觉自己快死去了!难道我已经中暑了我没有与妻子打招呼,本能迫使我不得不朝田野深处的桥头走去(谢谢那一汪绿水!)。

我来到了桥头,下意识回看了一下妻子。烈日下,她正弯着腰,不紧不慢地把抱来的菜秸往薄膜上有序地码着。毒辣的日光似乎要把她身边的菜秸烧着……我打心眼里佩服起我的妻子!

我顺着河堤,将自己疲惫、饥渴的身体拖到水里。河水的皮面是烫人的,中层是温热的,深水处却清凉得很。我整个躯体顿时倍觉舒爽,有骤然起死回生的感觉,心境里,在山重水复的绝路处,看到了柳暗花明的人烟村寨。我口里不再饥渴,我更加坚信,人体在饥渴难当的关头,肌肤是可以代替口腔往体内灌输水分的。

我顶过了难关,我又回到了田头!

夕阳落山后,我与妻子筛去了塑料薄膜上的“菜籽壳”,滤下了堆得齐膝深的菜籽粒。赤着脚踏在这光滑圆润的菜籽粒上,强烈的成就感,陶醉得我们夫妻不知夜幕即将降临。

我们把菜籽装到口袋里,再搬扛到田头路边的平板车上。平板车上很快就架满了菜籽包。这些菜籽包,再度让我们兴奋起来——有了它们,将会有成把的;有了它们,我们可以有一个宽敞的新猪圈了,可以再饲养出几头肥猪——卖了那些肥猪,翻新房子也有希望了……另外还可以送些到榨油坊,榨出供自己食用的香油,以后我们便能吃上自己的放心油了!——嗯,还有那一堆菜秸,明天我们花不了几个钱,别人就会把它们粉碎成一堆农田养料,自然也是一件好事!

我与妻子拉着平板车在静谧的乡村土路上走着,清凉的晚风,吹得我们神清气爽,兴奋的蛙声在叙说着路人收获的喜悦。天际的一缕晚霞尚未被洗尽光华,而晚风已把月亮早早地吹起在天上。田野上,动作快的农户,早已仓廪了菜籽,已经把他们的田地翻耕过来,然后准备栽插水稻了。有的翻耕过的农田这会儿正灌着水。水从路边流过,发出潺潺的好听的声响。我在心里想着,明天得赶紧去往北冲大圩塘下,抢收那一片地的菜籽,不然咱又要落后了,何况如果突然倒下一场倾盆大雨,菜籽就会发芽在地里、烂在土里……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平板车已来到村口,此时,早已是千家灯影映窗纱的时分。唯我家的院门没有关上,屋里昏黄的电灯光下,我年迈的母亲正把她尚不满五个月的小孙子拥在怀里——他们在等待我们回家。我的儿子睡熟了。母亲原本也睡着了,但她听到我们拉车进屋的声响,便立马醒了起来。

“今晚比昨天好像回来的还晚点吧”母亲说。

“是的。是东冲陈家坝下的那一块,田地又远又大。”我说。

妻子接过了母亲手中的儿子,母亲接着道:

“只是晚饭早就凉透了呀!”

“不要紧,妈,凉了更好!”我盛了一碗凉稀饭一口喝个精光,感觉整个心脾从来没有过的舒爽。

昏黄的灯光里,我看看日渐衰老的母亲,看看我的宝贝儿子,看看我们今日拉回的菜籽包,我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我在心里问自己:终年劳作的父母,是如何凭着几亩农田把我们拉扯长大成人的,我又将准备怎样孝养双亲,怎样把我的儿子养大!

后来,我侥幸中走上了神圣的教书育人的岗位,但我对于底层农民的艰辛生活,却比其他老师理解得更加深刻,这一点却不是哪一本名师教案能够写得出的,也不是哪一位教坛新星可以说得明的。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

少年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又响在我的耳际,但希望他们能从心底里真正理解农民的艰辛劳苦、朴实纯真,理解粒粒粮食的来之不易,更希望他们成人后,从政为官,依然不忘底层百姓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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